艾勒胡

半山小夜曲|1-2-1 回风舞剑穗

“你们昨天在超越那儿大概已经听他讲过我不少坏话了,无聊得很,但我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毕竟言语就像风,一阵风吹不动什么,长年累月,比剑是厉害多了。”


朱潇霂一身靛蓝西装,立在风中,猎猎作响。


衰草原上的风并不迅疾,但与衰字相去甚远的离离青草,生得茂盛又柔长,一些谨慎的吹动,便大肆翻滚,像梦境里苍白空旷的末日,似波似浪,如泣如诉,仿佛风也使了很大的劲儿一般。


风柳枝头冠上的一片细叶,从额头前搭落下来,被风拨弄得在眼前扰来晃去,韦庭对此有些生气,翘起修薄下唇,努力向上吹吐。一丝摇摇气息,很快夭折在更广阔的风中。


真没劲。他胡思乱想地看了一眼朱潇霂,竟和父亲有些像,但父亲至少会笑。


“或许很多人是对的,剑是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


即使在说这样的话时,朱师也不会流露出显然的伤感,静谧平和,如他的绰号“野木”一般。


“剑术甚至算不得一种法术。如果说法术是法力的外化形式,那么剑不过是法术的一种表达形式罢了。”他继续说着,风继续吹,但淹没不了他并不激昂的声音。


“古代修世曾有过许多以剑法为重的门派,留下过灿若星河的剑谱,也有过许多以剑法见长的家族,有李家这样人尽皆知的大家,也有沐家这样神秘莫测的小族,大有大的根基,小有小的特色,他们将剑术灌注到法术中,又将法术回炼到剑术里......”


半山修生对《初等剑法导论》这门课的情感,呈现出两极分化。反对者认为,不是教务部大纲课程,却强制所有人必修,不接轨现代认证体系,对自己前途毫无帮助,甚至市面上没有配套教辅,考核方式原始落后,极不合理......支持者的理由几乎都很私人,例如,我特别喜欢。


韦庭是不想碰剑的那一类。唐朝时,长安韦氏也曾是剑法大家之一,然烟柳无情,芳草几换,轻盈利落的“折柳剑法”意外失传后,韦家致心于生灵类法术,再无重拾。


“剑与法术,曾经有过漫长的亲密史。剑,使法术的施展更加优雅灵动,协韵浑成,添花了诗意与哲理;而法术,则不仅强化了剑的力量,更是拓展了剑的定义,令其从实体意义上的兵戈,升华成更广义的表达之道。从折木成剑,化冰成剑,燃火成剑,到御气成剑,聚能成剑,凝意成剑,剑,永远是古往今来的修士们在法术表达的探索道路上,最先试验与开发的形式,因为它是如此自然,简洁,优美,足够在复杂的面貌繁花还未绽放时,就先行构建出根的本质。


百来位修生,露天围坐在衰草原上,听朱师恬和地讲课,恍如回归到某种古老的门派传授仪式。


“在攻击法术发展到上可歼星,下可劈海的今天,一个火球,落燃百里,一个光波,长击千丈,在这样的宏大叙事下,一个不可回避的疑问便是,修士个体的细节动作还重要么?是劈扫,还是抹挑,在绝对的力量前,其间差异,似乎都被抹平了。当我们今天再来审视剑法时......”


“这课怎么考试啊,听他讲了这么多,最重要的都没说。”韦庭实在听不懂,捋着头上垂落的柳枝,环顾说道。


“两两对打,单淘汰,简单粗暴,规则和玉虚试剑一模一样,就是几乎没有规则。”潘小闲很是兴奋。“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昨天不查过,朱师年轻时曾进过玉虚试剑三十二强,这样传奇的事迹,我校居然没什么传颂,好像没人知道这件事似的。”


“那都是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到这深山老林当教书匠。”郭纸遗闻言不由得起疑,漫不经心问道。玉虚试剑虽以剑为名,却早已不止于比剑,郭家亦是玉虚峰的积极攀登者,不过近百年来最好的成绩,只是郭纸遗的姑奶奶“落叶挂星”郭弈秋,于豆蔻年华时,瞒着家人乔装参赛,以一对匕首长短,可分拆可锁合的黑白天元剑,出其不意杀入过一百二十八强,终是寸短寸险,惜败于李虎游密不透风的长枪之下。彼时女修士比剑,虽早非稀罕,但郭家是儒修世家,门风保守,对此事从不声张。


“谁知道呢,说不定正时因为输了,然后心态失衡,人生崩溃,从此种下心结,然后把这执念通过这种考试转移给我们。”简恬胡乱编造起背景故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当了超越的课代表,对朱潇霂没甚好词。


“恬姐,如果玉虚试剑输了就崩溃,那修世砥柱得瘫痪一半了。”潘小闲无奈说道。


“这样考核的话,怎么算分呀,好像单淘汰制适合中心化选拔,对面向全员的考核,差异化似乎有所不足。”开水一句简单的话,同时显露出她的洞察通透与表意凝练。


“第一场就输的,得60分,赢得越多,分越高,最后的冠军得100分。”郭纸遗说,前天晚上的天然居联谊,他总算从学长们的吹水狂欢中努力滤取了一些有效信息。


“太复古了吧!”简恬吐吐舌头,“真是不想参加这种原始斗殴,还不如直接放弃,反正也能得60分,已经和一半的同学是一样的成绩了。”


“这门课开课以来,就没挂过人,最低也能保及格,但这只是不上进者的自我安慰罢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接过。众人循声向后望去,吓了在后排相坐无言的慕如与唐二刀两人一跳,以为大家发现了什么,双双心慌起来。


“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得到唯一的满分!”男孩就坐在唐二刀旁边,一身深红绣暗金,额头上围着红头绫,脖子上绕着金颈圈,金红眼影雕饰的丹凤眼,飞舞着一抹天然的莫名怒意。


“而那个人......就是你?”唐二刀头也不转,轻声嘟囔。


“啊?哦......对!”红衣男孩显然准备一股盛气准备迎接质疑与挑战,没料到有人这样友善,反应不及。


“那个人就是我!”他强调,被抢去了下马的白,还铺垫了那样的不笃定,这话也失了些猝然降临的惊骇力。


“那挺厉害的呀。”慕如才从神游中归来,根本不知众人在聊什么,就近意随口说道。


“你......你们都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男孩的盛气一直被不认真所冲淡,只得自己不断造势。


“不是,你谁啊。”韦庭终于正常地疑惑起来。


“小草绳,不认得你爷爷了。”男孩轻蔑一笑,两指夹住头绫一扬,红色飘散开来,一枚赤金的莲花印在前额。


“不认得。”韦庭说,草绳又是什么,“我不认得几个家徽哦。”


“那不是家徽,是‘金莲落’的标志,他是散修。”简恬冷冷地说。


“是修世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散修组织——‘萍水航船’的分舵之一。”潘小闲提起这名字,诸望修也都有所耳闻,但寡闻的韦庭仍是不知所以。“我和简恬在南昌游历时,差点入了他们另一分舵‘孤鹜飞’,只是因为萍教号称流浪者之家,不提倡上修法学校,我们便离开了。”


“你再看看那红绫,有没有很熟悉。”郭纸遗轻轻提示韦庭。


“哦!”韦庭想起来,万法归宗课上取指环时,自己一击得手,正是这红绫第一个绕上来阻抗,引发了群丝缭乱。草绳原来是指柳条。


“我是对剑没什么兴趣,可你这红布条也不是剑啊。”韦庭难得没有好胜心。


“等着瞧吧。”丹凤眼生气地眨了眨,扭头听讲。


朱潇霂果然开始讲玉虚试剑,但未提自己的参加经历。当今修世两大参与度与关注度最高的重要法术赛事,一是岳运会,二是玉虚试剑。修共体成立后,为了巩固改派化门后社会结构的稳定性,增强新组织单元的凝聚力,修委会决定于1912年,在嵩山举办第一届五岳运动会,俗称岳运会,只有改派化门后的家族、院校与组织才有参赛资格,大多赛事具有较强的规则性,项目数最初仅有7项,到今年第21届,在澜沧江与怒江之间的云南临沧举办时,已有28大项,百余小项;而玉虚试剑,则悠久与自由得多,精确的源起已不可考,古代的大能修士们,会择期约定前往昆仑山玉虚峰上,矜豪纵,推翘勇,比试修为,聚论英雄,争天下第一的名号,因过去前往雪山绝顶,多是御剑而行,故有“万剑归玉虚”之景象,这期约也就被称作“玉虚试剑”,传至近代,已固定为5年一次,但所赴地始终为玉虚峰,不曾移换,试剑也依旧几无约束,分胜负,决生死,常有残酷发生。修委会百年前曾试图介入干涉规则,但修议会两院罕见地同时压倒性否决,最终只是改成单淘汰制,压缩比试场次间接减少伤亡概率。但大概是和平年代已经没有你死我活的尖锐矛盾,随着政治架构的完善,修世人际、派际关系变得文明理性,再加上完备的救援配套,已经半世纪没有过直接死亡事件,逐渐失去了比武性质,与岳运会一样赛事化。不同的是,试剑只能以个人身份参赛,在比试规则上也没有过多技术限制,不分项目,不论流派,不管身份,一战定胜负。


“本学期,我会以《开阳剑谱》为例,完整传授大家一套剑法。这剑谱开学典礼上我给你们推送过,本身也是残的,但没关系,完整体现在教学流程上。”


朱潇霂取下别在西装上的剑型胸针,两指一抹,细针暴涨成一把薄剑,正是那日简恬坐在开水撷芳扇上,见到的那把纤冷似无的古剑。


“那边的洗剑池里有许多旧剑,是你们的学长学姐们用过的,大家先去挑一把,课上完后再放回去。有自己的剑更好,早应手,早得心。剑法在于表达方式,不在于剑的实体,许多其他类似法器也可以。如有疑问,可以来问我。”


众人闻言散去。大多修一新生在这个年龄,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法器,就算有的,也很少是传统剑这种近乎淘汰的旧物。早些到洗剑池,还可以多些选择。


唐二刀想了想自己那把剪刀,算了,无论如何也没法作剑使。他打算跟上人流。


“我这应该可以。”韦庭单手翻摇,风柳枝新吐长叶,生长出一片薄长的叶刃来,摇摇欲缠,算是一柄软剑模样。


一旁的红绫少年轻哼一声,也不言语,快步走到朱潇霂面前,朗声道,“朱师,我这可以作剑不?”红绫飞扬,也一般化作一抹绕指软剑。


朱潇霂似是见惯了这类问题,几无思索答道,“这也是一种广义的剑,但在我们初级课上,须是以刚体剑为标准,运动与受力后,形状不会变化。”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呀,您刚才上课时说剑的定义不在于实体而在于表达。很多抽象剑,如水剑,气剑,都不是刚体。”


“打好基础后,再谈法术加持的变化。”朱潇霂本是不行喜怒的人,语气里也略有愠意。


“这样可以么?”少年仍不放弃,注入法力,红绫化硬,不再飘荡,刚直得好似一把红剑。“像不像赤甲剑?”


“你见过赤甲剑便不会这样说了。”朱师摇了摇头。冷光凌冽之间,像伤口绽放,红绫“赤甲剑”已化作两段,一段还在少年手中,另一段忽地随风飘逝了。没有人看清那把剑的出手,仿佛它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受得了这一剑,才算是刚体剑。”朱潇霂说。谁都明白这是随意的刁难,剑池里的那些剑,也几乎没有能承受的。


少年的丹凤眼烈翎垂落,满是难以置信的失望与想要压抑的委屈,但终究没有再反抗什么,收了红绫,独自向剑池走去。


当他走过时,韦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身形稍作停滞,没有抬头,没有回望,离开了,像被风绊了一下。


“朱老师。”韦庭喊道,走到他面前。“我这剑可以么。”


风中叶刃,不知何时也不再飘舞,凝成一柄坚硬细薄的柳叶剑。和红绫一样的转变,再问无疑是挑衅。


冷光又涨,这次人们终于看清了剑的模样,因为它收不回去了。像飞流的水瀑,冻结在了柳叶的伸梢上。看着弱柳扶风的薄叶剑,竟承受住了古剑锋利又迅疾的一击。


朱潇霂眉头的冰山似乎在海面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很惊讶。


“可以。但要注入法力才能改变状态的话,你有足够的根基维持这法力消耗吗。”他终于说话了。


“我不用使用法力。风柳摇枝本来就可以这样。”韦庭说。


“能跟上课就行。”朱潇霂不置可否,“你有能接住开阳剑的剑,如果你能一直拥有它,怎么用倒也不重要了。”


“谢谢老师。”韦朝说,“这剑还没有名字,它是风柳枝的变化,本应叫风柳剑,但与我们家族一位前辈的别号太相似,老师可有好的名字。”


“没有。”朱潇霂答得干脆。


“不如叫回风舞柳剑吧。”一旁等了许久的开水说。


“好!回风舞柳,就是这剑了。原来小开才华与人一样漂亮啊,你的赐名会永远伴随着它。”韦庭高兴地说。


开水没做理会,俊手翻花,亮出抗手撷芳扇,一抖,扇骨处生长出繁花刺,犹似一把多刃合剑。


“朱老师,我这样可以用么。”她柔声问道。


“可以。但有个条件,在我课上,你扇子不能打开,只能合起握住,当一把单刃剑用。我知道扇中藏剑,攻守开合,变化无穷,但这毕竟只是初等剑法导论,我们存异化,但讲得还是通用的剑理。”朱潇霂语气了平和许多,不再出剑刁难学生。


见此情景,本打算放弃的唐二刀也惴惴祭出二元浑天剪。虽有威风的名字,浑天剪看上去就是一把花饰精致些的剪刀而已。


“老师......”他走上前去,亮出剪刀。还未走开的人群里,一阵哄笑。


“一样。剪刀的刃本来短了些,但你这把还算长。握的时候不要松开,双刃当单刃使就行。”朱潇霂肯定了这奇怪的法器。


“你们家受暗器文化影响,兵刃类法器总是偏细短。”他看了眼唐二刀胸前的家徽,“唐雪剑是你什么人,她是去年的第二名,用的倒是很传统的长剑。”


“是我的......一个亲戚。谢谢老师,后面好像还有很多人要问你。”唐二刀一听到这名字就莫名慌张,赶紧溜走,仿佛她已经降临了。


有了几人的先例,又有许多自带似剑非剑法器的修生打算去朱潇霂那里碰碰运气,用自己的法器总是会有许多经验与适应的便利。几次圆说下来,大家也都大致摸清了朱师的原则。墨朝吟有一对太极剑,朱潇霂的回答不出所料,可以,但你上课时只能用一把。


更多的人还是走向了洗剑池。待慕如到来时,池中所剩的都是些哑暗残兵了。


她扫了一眼,蹲下打量着一把有些破旧的剑,这剑的剑身倒也完整,只是耗磨粗糙,暗淡无光,柄刃一体,无明显分段,通体土黄,没有普通剑那样的金属质感,隐在周围的泥土中,很难被察觉。可慕如对这材质太熟悉了,这是陶土,慕家的法术根基,所以比其他人更容易留意到。


她提剑掂量。不,这不像是陶土。慕如自幼修炼陶艺,对陶瓷密度极是敏感,这样大小的剑,不应是这个重量。也是啊,哪会有陶剑,便是禁得起砍杀,也早风耗在这墓地一般的剑池里了。


不管了,就她了,反正上课也只是比个架势,课结束了也会放回剑池。慕如很相信缘分,把考试还得比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课居然没有课代表。”她听见鲜于运川在剑池旁抱怨。他手里握着一把看着很像是第一个冲到这里才能抢到的漂亮长剑。如果有课代表,大概他也会以同样的劲头抢到吧。


“有也不是你。”另一位少年说。他果真挑了一把颜色偏赤红的剑,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和鲜于运川的选择完全相反,这把剑毫无雕饰,直来直去,宛如一块生锈的铁片。但他用被朱潇霂削下的红绫绑住了一端,当作剑柄,还余一段飘扬,恰似剑穗的火舞。


“你们想多了。”还在两把剑间犹豫不决的陈村说。“天然居新老生联谊你们都没去么,别说课代表了,几乎没有人跟朱师在课堂与他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讲过三句以上的话,除了他特别喜欢的柳师兄。”


“就这样的性格还能为人师表这么多年啊。”鲜于运川看了眼远处的朱潇霂,小声说。


“可不是,那天听师兄们讲过,他好像是1999年12月31日到这里来的,故事非常神奇。”陈村说,“那时候迁校没几年,根基不牢,小巫的爷爷老巫,为提升办学实力,四处引进人才,把这大佛给请来了。


“小巫老巫又是谁啊。”


“这老巫啊就是之前的巫校长,小巫是他孙子,和我睡一间屋子的巫有光同学。咱们学校那小巫溪,就是纪念巫校长的。我还跟小巫说,这名儿更像是纪念你的。呐,小巫在那站着呢,人家望修,有自己的法器,不像咱们要到这儿找。”


也不见得,慕如心想,我也算是望修吧,虽然家里单薄得没什么望族的样子。陈村和鲜于运川你一言我一语,虽与她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都令她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课却是舒服得出人意料。朱潇霂文辞虽不多,但表意精准,节奏平静,既保证了信息密度,又无繁重的压迫感,比起超越的东一句西一句,实是专业不少。


当风渐渐黯淡的时候,朱潇霂开始示范“开阳剑法”的起手式。唐二刀疑心根本就不存在这剑法,因为所谓的《开阳剑谱》里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两个字,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剑叫开阳剑,于是编了这样一套东西。


他右手持剑,剑刃垂直于胸口,直指向前,送出极臂之远后,手腕做了一个复杂但流畅的翻转,收回时手臂环胸,已是反持剑柄,剑刃平行斜档在身前,转为防御姿态。


另一只手始终背在后腰,保持握剑状,但没有任何变化表达。


他这一立一去,一收一格,为了示范,速度有意放缓,却仍在时间上均匀,在空间上平滑,不见阻滞与断裂,仪姿优雅到令人沉醉,但这沉醉马上被浇醒了。


“你们对照剑谱和我的示范,练习一下起手式,这是剑法课,不可用御物或任何意念控制类法术。先做到标准的,先下课去吃饭。”


说完,朱潇霂掷剑于风,轻跃而上,浮至半空,俯瞰着众修生。


在慕如看来,这一式最困难的地方,也是最没有意义的地方,便是那手腕的翻转,纯粹是无用的漂亮。她很难做到在一个动作里流畅地化去势为收势,同时变正持为反持,尤其这土剑很沉重,更是不便。朱潇霂的示范,她记不太清了,而对照剑谱,这里只抽象地写了“转斗移星,分权制枢,换手开阳”的玄虚概要,毫无技术细节。


大多数修生也被卡在了这苛刻的形式主义上,而且令他们难以理解的是,在这新世界里,剑在法术中的主要作用,是作为施法中介的法器,而不是靠本身的物理运动伤人,出击时发个落雷,格挡时聚个光盾,都比击多远,挡多准要重要,更遑论这杂耍般的机巧。


唐二刀读剑谱时也颇为疑虑,上面没有记载“换手”的具体手法,这个似乎最为关键的转承,难道又是朱师自己凭经验随意挥使出来的么,也许这并不是重点,未必要完全依照朱师的手法,虽然他的确做得干净漂亮。


如果是这样,自己还有一些小优势。唐家至今仍保留有暗器传统,虽早与法术融合,但在基础招式修炼时也是分离的。唐门的精深暗器手法,比起这些至少能预判方向的招式,更为花繁与鬼魅。


他举起浑天剪,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回忆着儿时学“镂花镌叶”时的翻指转腕诀窍,出剑,旋花,绕叶,回剑。


似乎成功了。


比朱师的换手开阳还要绚烂。虽没有看到刃光的翻飞,但能感受到剪刀柄在指间的流动。


柳目睁开时,正好看到开水的扇子,在前方划出一道轻盈的轨迹。她也完成了。


但唐二刀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花样。撷芳扇并没有一直保持长剑态,在困扰大家的正反变换处,扇面绽开了,绕手旋转一圈后,从另一边骨收扇,恰好落于最舒适的反持位。只是扇剑的剑刃本是扇骨延长,沿着相同轨迹旋转时,光赴影继,像是同一剑影的残留,百花缭乱间,远看难以察觉。


毕竟在不注法力御物的情况下,旋转以扇面束联的组剑,比旋转一把单剑实在容易太多。唐二刀心下本有些不安,因为剪刀柄是闭环,绕指时有天然的方便,虽不是刻意的心思,但取了机巧,总担心被看穿。眼见有更过的逾越,总算是多了些不责次犯的宽心。


他又看了一眼开水,女孩绝美的面庞上正泛着冷艳的光芒。他的眼光像被灼烧了一样缩回,低头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奇怪的幻觉,竟发现脚下的草地上也泛着一样的冷光。不是幻觉,是真的有光。


抬头循望,半空中的开阳剑折射出几道剑光,笼罩着草原上的数人。


“你们几个,可以下课了。”朱潇霂的声音从半空中飘落。


“我在一旁等你们。”开水收了扇子,对慕如说。


“你们先去吃吧,等我可能要等很久。”


“没事。反正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意思。”


唐二刀却觉得一个人吃最好不过,看着其他伙伴也还在挣扎,便不作声响,独自离去了。


最近的食府是尝百阁,从衰草原边悬伸出云山崖的一座小木屋,人坐其中,如临半空,可俯瞰本草湖,远眺夜笛峰,景色优美之至。只是容纳有限,时常满座而不得。


因为提前下课,唐二刀挑到一个临窗好位,点了盘缀松黏竹,与一瓶餐风饮露,方才坐下,正撞见开水正从正门进来。这几天下来,两人见过多次,也算是朋友了,单独相处却没有过。他用扬眉打了个生硬的招呼,得到了一个礼貌的回笑。


窗外忽有人骑鹤掠过,他转头望去,只余碧空远影,又看见湖书阁隐现在水林间,想起昨日三人的老木林奇遇,有些不真实的缈远感。


“可以坐么。”开水问,把他的目光与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她手里端着餐盘,一份雪沫乳花,也是一瓶餐风饮露,刚刚的扬眉与微笑,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片刻前。


唐二刀点了点头,“你没有等慕如么?”


“她确实有些困难,我看不是一会儿的事。”开水露出一个尴尬的苦笑。


“风中的友情呵。”


“你不也没等么?”


“我和她又不是......也是朋友吧,但不是你们这样同吃同住,亲密无间的女孩子情谊啊。”


“你不在人群中时能说会道很多哦。”


唐二刀脸上突然浮现出他很少释放的惊恐。开水诧异这样一句调侃何以有这样的压力,发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的肩,也好奇回望向门口。


“别看!”


已经迟了。可是门口只是一个女孩而已,店中人本就不多,开水的转身引起了她的注意。


“刀儿!”她开心地大喊,雀跃走来。


唐二刀低头不语。开水看到她高扎的马尾上插着一把剑型发簪,垂落着麦穗样子的剑穗,穗尾挂着一坠琼花玉叶,不由得眼神迷离地轻呼,“你是她的姐姐。”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语。


“那可谢谢啊。我是他姑姑!”女孩说,笑得更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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