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胡

半山小夜曲|1-1-8 首丘枯老园

夏天快要结束了,今天也是。


湖波,崖影,天光,蝉鸣,暖色到冷色的渐变,暮夏傍晚的天际做了舒徐的示范。真希望超越老师讲课的渐进也能像落日与夜空的交接一样友好。慕如坐在湖书阁的四楼,望着本草湖与云山崖发怔。


心绪与摊开后就未翻过页的笔记一样没有条理。


没有谁会在第一天上课结束后,便到图书馆来自习,她想,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


慕如下午的选的课是《灵与兽》,不是基础必修,只是一年级不修完这门课,第二年分院时不可进入生灵学院。半山学院以云水系法术见长,周一下午同时段的《云梦论》是口碑硬朗的特色课程。除了自己与开水,几乎所有人都去上那门课了。


“我一直都想为帮助那些异类生灵做一点小事情。”被问到为何会选这门课时,开水说,“我想了解它们,就像人了解人。”


我想,我想,开水似乎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是同龄人,修过揠神歌,但自己是不是被一个秘密人生学校开除了?慕如很惶惑。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很确定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是不想上《云梦论》,不想进心学院,不想再碰任何练心化神的东西。从小疲于此道,太累了,我只想轻盈地走,自由地飞,行云御水,骑鹿乘龙,而不是成为一个心理分裂的心理咨询师。


不过开水理应知道,人了解人的艰深,远非一门课可以比拟。


《灵与兽》结束后,慕如诚恳地告诉开水,上午的《万法归宗》对自己而言太难了,于是她会去图书馆自修一会儿。慕如永远不会说,请和我一起去吧,虽然她的确希望得到陪伴,她寄希望于开水像了解异类生灵一样了解自己。


“真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有一些私事,没法陪你去了。”开水面露歉意,同样诚恳。


至少她领会并照顾了我的情绪。这反而令慕如心安,她很害怕开水会说,这么勤奋啊,或者说,好的,晚上见。


“这么勤奋啊。”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看不出你是会独自跑来自修的人。”


慕如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即回答,待手中抱着一堆书的唐二刀在她对面坐下后,语无情绪地说:“你看得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你很聪明,聪明到很轻松,很没有负累。”


“可见我们真的还不是很熟。”他是怎样做到用如此简洁的表达完美描述出我的精准反面的。


“我们见过三次。”


“你在一群人中说话可没这么主动,也没这么讨人厌。”也许是因为有更讨人厌的韦庭,显得其他人都成了孤僻可爱的小孩。


“封建大家族长大,就是这样的。人前沉默到像个布娃娃,实际上很有活力。”


“为什么聪明就不会来自修,你对聪明的认定像是看了太多天才小说。”很少有男生会用布娃娃作比喻,更少会用来比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不像是会自修的人,你很聪明,但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你看他,上午上课时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自修的,晚上还会来,不仅如此,他的课表多半是满的,周五巴山祭时,还会加入和课表一样多的社团。但你不一样,你不那么容易被预料。”


慕如顺着唐二刀的目光看去,落地窗边,那个他自认为很容易预料的家伙,鲜于运川,面前堆着一堆书与笔记,认真翻看着,身影融入落日与湖水中,像一座苦苦思索的雕塑。


“你很喜欢用归纳标签的方式去论断别人,来给自己提供洞悉一切的优越幻觉。”但他摇曳着柳目的落落模样,使得任何刻薄话都情有可原了。


“而你这句话,是在用同样的方式论断我。”


“没心思和你斗嘴,我没你预料的聪明。上午的课,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如果你也是来自修的,安静看看书吧。”


“其实你是很聪明的,但你隐藏了自己部分的明白,以得到更多平庸的喜爱。”


“下课后不去和男生们鬼混,专程跑湖书阁来给见过三面的同学当知心大哥哥了。”


唐二刀鹅脸一红。


“湖书阁是图书馆,我自然是来借书的。”


见慕如轻俏地笑了一下,他摊开面前的书本。


《法术基本原理全解》,《说云解梦》,《钱塘夜话》。


“都是教辅,无趣得很。这本是什么?”


“《钱塘夜话》?也算教辅吧,我选了一门课叫《江南望修志》,历史类通选课,一节都还没上过,虞师就把三十多本参考书籍发给了我们,我挑了最薄的一本打算先看着。”


“我们不是这学期所有人都要上《修世近代史纲要》么,你还专门选这么偏门的历史课。现在基础必修课已经快把我们的课本填满了吧。”


“哎,那四门借着历史、哲学、国学名头的必修课,全是政治课罢了。我们的培养计划里,文史类通识课程里要选修满6学分才能毕业,不想都留到修三修四,现在苦一点,以后会轻松些吧。”


慕如不禁笑了,自己也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在进入心烬迷宫修炼前,父亲大概也曾是这样说的,从此再也没有轻松过。


现在苦一点,以后更苦时,连一份用来治愈的回忆都没有。但自己还是来自修了,不是吗。她拿起了《钱塘夜话》,翻开墨白相间的封面。


“查传清,咦,这不是那个修侠作家的原名么,他还写过这种书啊。”


“对,就是写《朝花夕剑录》的水青先生,他出身海宁名门查家,这本笔记体杂谈,记载了许多浙江望修名士的趣闻轶事。”


“被课程推荐过的参考书,借过的人也不多嘛。”慕如拨开贴在扉页上的折起来的借阅记录单,上一次被借出去还是三年前的四月,一个叫柳钟言的学长读过。


“这门课今年才开我居然不是第一个读者,居然还有人不是为了上课去看这种冷门书籍。”


“我应该更需要这本。”慕如搁置下江南修士的有趣灵魂,指着《法术基本原理全解》说道。


“请问这是不是就是《万法归宗》的配套全解?”鲜于运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在对方未察觉时擅自介入对话,总是很唐突的,无论语气多么符合形式上的礼貌。唐二刀显然是看着鲜于走来的,却也微妙地未做任何声张。


慕如吓了一跳,回头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课堂上表现积极的男孩子。他面目虽算得上端正,但只是一鼻一眼地符合五官的规范,不如韦庭那样浑然俊美,也不似唐二刀这般,有种平凡但舒适的可爱。


“你是简恬的朋友吧?我看上课时你们坐在一起。”鲜于运川见慕如无语,继续说道。


“算......是吧,只要她没意见。你怎么会认识她?”慕如觉得奇怪,鲜于运川应该是简恬最不耐烦的那种人,怎么会认识。


“我们都是万法归宗的课代表啊,课后超越修师把我们留下交待了一些工作,我们交流时,非常投缘。呐,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我是鲜于运川,课堂上自我介绍过的。我觉得我们也一定会很投缘,毕竟像我们这样认真学习的人已经是珍稀的异类了。”


“我还真不知道简恬会和谁很投缘。”慕如顿觉疑惑。


“也许是因为课代表看任何女孩子都觉得投缘。”唐二刀在一旁露出看热闹的笑意。


“请问这位同学是?”


“那儿有一只狐狸。”唐二刀淡淡地说。


慕如本以为这个古怪的男孩在隐喻什么,或者单纯不想搭理人,但留意到他的瞳孔上有花瓣光芒流烁,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虽未习得唐门万花扫迹这样专业凝目法术,但筑下牢固的凝神基础后,六识感知力普遍强于常人,故昨日能在空中毫无背景参照下,辨出朱潇霂脚下薄若无物的剑刃。


湖边的草地上,果真有一只狐狸,蜷缩着,被正在消失的暮色抚过火红的毛发,慵懒而惬意。


“好漂亮。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慕如趴在书本上叹道。


“我们去看看它吧。”唐二刀说着,便开始收拾书。


见慕如仍处在恍惚之中,他扬了扬眉毛,“不去么,你所想要的生活就在那儿。”


“那个......我好像没看见狐狸。”鲜于运川修习家族基础心法“渔洋十八叠”,需常处昏暗水底,在日光下视力反而稍弱,“而且,我恐怕还得再复习一会儿今天的课程,对了,你那本全解哪儿找到的?”


“走吧。”慕如站起来,一挥手,笔记合拢变小,落入口袋。鲜于运川的话驱散了她的犹豫。


“这些书都还还没办借阅手续,你去看吧,不用的帮我放回去。”唐二刀将书推给鲜于。


两人离开时,走过被书架割成残琼碎玉的光影,也不言语。出了湖书阁的虹波门,还得沿湖走一段距离,才能见到狐狸。


“你说我们到了那儿,狐狸会不会跑了。”在湖光与暮色的推搡中沉默地走了有一会儿,慕如感觉唐二刀难得萌发的讲话热情方才被自己打击回去了,便先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难说,它不是课代表,不会钉在图书馆不动。”


慕如忍不住笑了,“人家人挺好的。能拿到那戒指,肯定有过人之处。”


“说到这个,我其实没搞懂他怎么拿到戒指的,纸遗说是被那个女孩面前的结界弹过去的。”


“你眼睛不是会开花么,也没看清?”


“万花扫迹只能强化视觉,不能减缓时间。”唐二刀差点翻了个白花眼,“打个比方,可以放大,拉近,穿透,清晰化,但不能快进,慢放,暂停。”


“穿透?”慕如狐疑地看着他。


鹅蛋脸刹那间红得像一颗石榴。“不是那个!是可以在烟尘,雾气这样的环境中看得更清晰。简单地说,使用万花眼不会比不使用获得更多反射进我们眼中的光信息,只是具有更强的接受与处理能力。”


“懂了。”其实没懂,只是不想听更多解释。一团安静的红色已然柔弱地盘踞在两人的目光中,狐狸到了。


唐二刀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市中的二叶庭生活,但时常因家族聚事随父母回琼玉丘墟,在龙泉山脉的深处也曾见过赤狐,而慕如虽在郊野长大,只是常居黄土高原中的失乐窑里,反倒更觉新奇。


这只赤狐的身长比慕如的心中的常识要娇小许多,她素来觉得狐狸大约应该与狼是一类动物,至不济也应与狗可称朋友,但眼前的小生灵,不过一只猫咪大小。嫣红柔顺的皮毛,宛如微弱而永恒的火焰,鲜明但并不刺眼地燃烧在这冷色的山水中。


“好漂亮......”慕如轻声低语。


仿佛是听到了赞美,狐狸张开了眼珠,甫睡醒的朦胧眼角哀垂,惹人钟怜。它见了人也不惊惶,缓缓翻了个身子,甩了甩纤长的尾巴,才懒懒地扫了两人一眼,目露冷淡的媚色。


“是我想多了么,感觉这狐狸表情比人还丰富。”慕如不由得看了唐二刀一眼。


“好像......对我们很不屑?”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刚想说,但觉得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哈哈,别用人类无聊的交际情感需求去要求一只狐狸啦。不过也难怪人们用狐狸精形容表情丰富的人。”


狐狸精是形容这个么,慕如心中闪过一丝对唐门家庭教育的诡异阴谋论。“今天上《灵与兽》时,夏院长跟我们讲,所有的生灵,动物啊,灵兽啊,妖精啊,都有自己的心与智,我们未必理解,但不可以傲慢。”


“妖精和我们完全一样啊,我觉得它们就是另一种人类,但动物和灵兽我确实不懂,至少语言都不通,灵兽还有些灵性,普通动物么,我是看不出有什么智慧的。但我同意,确实要平等对待其他生灵,不是因为它们和我们一样有心智,而是要尊重所有生命。”


“你最后一句话和开水在课上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她认为只要用心,动物也是可以交流沟通的。她还说,我们与异类生灵之间的差别,远比我们与反妖主义者的差别要小。”


“你的那位朋友么,她说话总是和她人一样漂亮。”


慕如听不出这话里的褒贬。奇怪的是,如果是夸赞,她有些失落,如果是讽刺,她却有些替开水不平。


“她喜欢小动物,喜欢小动物的人,想来总是很善良的。”


对二人视若无睹的小狐狸突然打了个滚儿,翻到慕如脚边,扬起尾巴,伏地伸了个懒腰,昂首离去。


唐二刀歪着头使了个眼色,大概是示意跟上去看看。但慕如觉得大可直接说出来,这狐狸并不怕人,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夏日的白天很长,黄昏的余晖很长,狐狸的影子也很长,但当狐狸走进老木林时,这一切都被参天古树与蔽日老枝截断了。


“这里好幽静哦,应该就是它的家吧。”慕如希望狐狸能停下骄傲的小脚步,在她脚边歇息一会儿。


“这应该就是我哥跟我讲过的老木林,他说这是神农半山学院最神奇的地方。”


“老木林......听名字就很像那种与世隔绝,满是秘密,容易发生恐怖事件的场所,确实有种危险的神奇气质。”


“不是的,好几门课都在这儿上课呢,还是挺热闹的。我哥说,神农架最值得他留恋的三件事,其中之一是一种叫‘枯老衰’的酒,本不供给未成年修生,但他偷偷喝过好多次。这酒的名字,他说是源自半山学院的三处地名,我来了才知道,枯藤谷,就是从我们住的夜笛峰通向浮云门的山谷,衰草原,就是从你们住的百草园连到云山崖的草地,老木林,就是这儿了。”


“你和你哥关系不错啊。”慕如难以想象唐二刀会偷酒喝,甚至难以想象他会和偷酒喝的人一起玩。


“是堂哥啦,我大伯的儿子,比我大5岁,小时候他经常带我一起玩,坐在他的羽毛上滑下山坡,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他到半山读书后,和家里关系不好,很少回家,寒暑假时却会偷偷来二叶庭看我,给我讲学校的事情。”唐二刀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学长噢。”


“6月刚毕业,一个人去上海了,家里没人联系得到,这次连我也没告诉。但我很为他高兴,他被远方与自由强烈地吸引着,就像他名字一样。”


“没有谁会永远陪伴我们,人就是会离开的,热闹的路走着走着,就突然只剩下自己了,就像这只狐狸。现在还有我们陪着,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一个狐孤独地睡着没有目标的觉,走着没有方向的路。”慕如指着狐狸就地比兴。


狐狸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唐二刀扼杀了她的一人行路论。


幽暗的密林里,点滴日光从叶间漏下,丝缕晚风从树边掠过,一个皎白身影,静卧在前方的小路旁,为万物平添了几分清惨。


白影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以一种惊鸿的翩态,飘逸而起,这样灵动的景象,只让二人愈觉森凉,尤其发现对方全身罩着素袍,脸上依然皎白无物,只有一双凄美的眼睛留给人间观察。


对视刹那,对方手轻扬起,连帽翻开,面罩滑落,皓质呈露出来。


“开水!”慕如惊呼。


“慕如,二刀。”开水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有私事要办么。还有,你干嘛打扮成这幅样子。”


“这就是我的私事呀,我在收集与观测林影猫的粪便,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与健康状况,以便更好地保护它们。这防护服是防止污染的。”


慕如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这专业的对话。


“好啦,我也快结束了。你们倒是有闲心哦,到这里来散步。”


“不是......我们......”


“我们也在做正经事,我们在保护狐狸。”唐二刀抢过话头,指着呆立一旁的狐狸说。


开水清浅一笑,“林影猫是《异类生灵名录》里有名有录的灵兽,在西南山区有分布,受到尘俗界活动影响,活动范围日渐缩小。神农架是它们重要栖息地之一。”


“哦对对,今天《灵与兽》课上夏院长一上来就说,自己愿意离开三峡到神农架,就是因为这里有许多林影猫这样的野生珍稀灵兽,更适合他的专业。”


“这小狐狸真是可爱,但似乎只是普通动物。”开水狐疑地看着已经半晌没有动静的小火苗。


“狐狸......也是动物里的保护动物吧,我们也要爱它。”唐二刀不甘示弱,走到狐狸边,随意摸了摸它的头。


狐狸一下炸了。


慕如看得极清楚,在唐二刀敷衍式抚摸的瞬间,狐狸炸了,不是比喻,小火苗真得爆炸成一个小火球,吞没了自身。靠近的唐二刀吓得退了几步。


火焰在空中散去,狐狸消失不见了,原处蹲着一个玉面娇容,樱唇皓齿的少年,穿着云白T恤与火红短裤,一头柔顺的及颈长发也是一样火红。袒露的皮肤,泛着仿佛未曾在夏日中奔跑过的冷白,手臂与小腿处的肌肉线条,优美纤瘦,又富有力量感。


惊呆了一片树叶的飘落时间,三人终于回过神来,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谁。”


“狐狸呢。”


“刚刚发生了什么。”


火红少年弹地而起,厌世地叹道,“我实在受不了了。过了上千年,沧海变桑田,人类倒是变得越来越蠢了。”


一个转身,他热焰般闪现到开水前,逼退了几分清冷,“你人不错,也挺可爱的,但我不是普通动物,你扒来扒去的那也不是林影猫屎,是冰血豹的。”


又一个倒退瞬移,来到唐二刀身后,双手薅了薅他的碎发,唐二刀一个激灵,甩了甩头,“不舒服是吧,不舒服就对了,懂不懂啊,没养过狐狸还没养过猫?摸毛要顺着摸。还有,狐狸精不是形容表情丰富的人,这应该是你爸出轨后被你妈骂然后为应对你的词汇疑问而编出来的鬼话,呵,人类自己干些破事儿,老是拉其他物种来污名,记住了,狐狸精如果一定要屈尊形容你们人的话,那是形容外貌又美好内心又细腻的人。”


最后一个绚烂但并不必要的空翻,叉腰落定在就在唐二刀身旁的慕如前,“还有你,我对你的意见是最多的。狐狸的觉,不管睡得有没有目标,都不希望有人来打扰,狐狸的路,不管走得有没有方向,都不希望有人去跟随,狐狸的生活,不管过得好不好,都不希望被小孩子总结成一些假装活了很久的道理。如果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你就知道,为什么没有目标,因为所有的目标都完成了,为什么没有方向,因为所有的方向都尝试了,没必要像你们,被人生轨道束缚得得死死的,要有目标啦,要有方向啦,要有从来不会达成的规划啦,要有只能欺骗自己的蓝图啦,每个阶段都被准确地设定好要做什么事情,不能掉队,不能落后,不能出差错,这样自然理解不了,还有另外一种别处的生活,可以毫无期待地随地睡觉,随性走路。”


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一顿像是憋了几千年的教训,慕如有些莫名。


“你的意见我先记着了,慢慢消化。你也是修一新生么。”


“我是狐狸精!就是被你们跟踪的狐狸!”少年飞扬的眼角要遨逸到神农顶去了。


慕如顿悟,这能同时兼容哀怜、妖媚与不屑的眉眼,确是那只狐狸无疑。唐二刀与开水均是聪明人,也很快理解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以为狐狸精都是漂亮的女人呢。”慕如小心嘀咕。


“你这是物种刻板印象呢,还是性别歧视呢,还是跨文化傲慢呢。我一个公......男狐狸,干嘛非要变女人,再说,难道我不漂亮么。”


“就是,你刚还说人家漂亮呢。”唐二刀敲起了幸灾乐祸的边鼓,“呐,漂亮的小男狐狸精,那你现在是现了原形么。”


“不要总是站在人类的视角滥用语言,我的原形就是狐狸,一直现着,为了与你们交流才化作人形。”


“是他自己的语言问题,我们人类说狐狸精现原形也是指变狐狸,不要指望他爸能教他什么正经话。”慕如连忙为了人类把唐二刀切割出去。


“我爸说,人活得越久,身上讨厌的部分会被人际关系磨得越干净,与人相处时就越受人喜欢。你才十几岁,可以理解,但狐狸精先生刚刚说是活了......多少年来着。”唐二刀说。


“这就是典型的紧迫生命总结出的压抑哲学。真活得够久了,什么人际,什么处世,都是随风而逝的虚妄,终会回归到不必约束的盛放赤诚里。再说,我也不需要什么打磨就能受人喜欢,因为我是这样的漂亮可爱。”


被三人胡言乱语绕晕的开水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发觉引来狐狸精的皱眉,撩了撩头发,轻笑说道,“你们聊得这么投机,还没问怎么称呼人家呢。”


“不是说了么,我叫狐狸精啊。”狐狸精抖了抖红发。


“哦,那我就叫小女孩。”慕如说。


“不是问您是什么啦,您叫什么名字。”开水耐心问道。


“就叫狐狸精呀。”


“你们是濒危到只剩你一个了,才让你拿物种当名字么。”唐二刀说。


开水见狐狸精似乎又要爆炸,赶紧接过话,“您有个人的名字么,比如我叫开水,她叫慕如,他叫唐二刀。”


“很多年前有过吧,但我忘了。如果一定要有的话,就姓狐狸名精吧,就一个称呼啰,平时又用不着,你们爱叫啥叫啥。”


“那叫你小胡吧。”慕如开心地叫道,一直梦想着给小动物取名字,“小胡小胡,一直孤独。有时睡觉,有时走路。”


“可以。反正我比你们的名字活得久。”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湖书阁旁睡觉呀。”唐二刀想起来这缘分的起点。


“我平时没事就在那里看书,一个是跟上你们的文化,还有就是看一看人类这边的法术新进展。书看累了就在湖边晒晒太阳,睡睡觉,醒来太阳下山了就回家。”


“确实是老年人生活。”慕如说,“也是我梦想的生活。”


“可你为什么你的人形这么年轻,而不是老年人。而且你说话也没有很成熟的长辈气质,就很小孩心性。”唐二刀说。


“我每隔几十年就会把自己的记忆封印掉一部分,不是所有的记忆,主要是一些过去的人与事。和你们吃揠神丹加速成熟相反,我在刻意稚化自己的心性,截断自己的回忆,像没有太多过去的小孩一样活着,以治愈因往事累积在身上而无法负荷的庞大悲伤。”


“过去的人与事都很悲伤吗?你需要通过忘记来治愈。”开水若有所思,认真问道。


“不都是,但过去无可挽回地远去,本身就是一种悲伤。”少年的眼中流淌着不可思议的心碎,“我没有什么过去需要通过忘记来治愈,难以忘记过去,与无限叠加的伤逝,才是我需要被治愈的。”


“我有点明白,就像我和我哥一起度过的夏天,寻欢作乐,奔飞游走,白日历险,黄昏穿风,我本以为那些夏天是永恒的。童年,就好像捞不住的水。”


“你们都还年轻,想象不到老人如何处理身上那漫长的人生,但你们三人的心思都很细腻,时间流过那些幽微的心,将会激起更多难以平复的浪花。”小胡淡淡地说着,眉峰静伫,眼波暗涌,与出现时的躁动相比,像是火焰沉入了湖底。


“你们小男生真的好喜欢装作知道我们的心思哦。”慕如斜瞄了唐二刀一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在你们面前现人形么?狐狸精的两大种族天赋,一是变幻,二是洞悉,我信任你们,是因为读过你们的内心,都是很好的人。”小胡斜倚在树上,仰头说道,“除了你。”


“我?”慕如很是讶异,自觉虽算不上很圣贤的人,但至少也不算恶人,只是个有些小心思的普通少女罢。


“我读你时,感觉内心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看得不是很透。”


“噢,我从小修炼的意坯术。”慕如明白过来,但心釉术竟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探读,也很罕见。


“意坯术,平凉慕家,这门法术竟然流传了这样久。”小胡有些怅惘,“我要回去了,有空去半山找你们玩,不要跟别人提起我。”


一阵红光闪过,漂亮可爱的火红小狐狸又出现了。


“你从人变成狐狸的特效倒是收敛了许多。”唐二刀想起夸张的狐狸大爆炸。


“你们学了变幻术就知道了,这事儿可以没有,也最好没有任何特效,刚刚只是为了把你那脏手吓跑。”小狐狸用前肢理了理头顶的皮毛,转身离去,没说再见。


“再见啦小胡,一路开心!”开水对着背影轻呼。


“哎等等,你家在哪儿,我们可以去找你玩么。”慕如大喊。


小胡没有回头,但清亮的声音,乘着晚风与日光的余韵飘来。


“野人森林,首丘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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