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胡

2.她的眼睛,她的背影

我对四岁以前的事情几乎是没有记忆的。紧接着四岁后的那几年,我的意识在世界上偶尔稀薄地闪烁着,一些锐利的片段,大块钝化的空白,只记得一些没有前因与后果的场景,孤零零地垂落在越来越远去的过往中。我和唐雪穗围着一口井奔跑,那是我记忆中最早的她。


琼玉丘墟后殿外的小山顶上,有一座古井。在我曾经低小的仰望中,高高的井栏,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青色巨塔。我和唐雪穗站在两边,互相看不见。我已经忘记,我们为什么会绕着井追着对方奔跑,也许是我想看见她,也许是我怕她看见我。这两种相反又相生的欲望,从那时起,便此消彼长地拉扯与支配我们间的距离。


我和她奔跑得几乎一样快。有时她小小的背影,会轻轻闪烁一下,有时又会消失。她背影出现的时候,哪怕只是一刹那,我心中也会微小地激荡起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我知道她还在我前面,如果前方有什么危险而可怕的东西,她会比我先遇到,我不至于独自一个人撞上。


我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个念头,它显出了我的怯懦与软弱,但我知道,这安全感恰好证明了这看似对称的追逐,在我内心深处,被潜默地承认为唐雪穗在引领着我。有一次,我想告诉她我的这份心思。我问她,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井边的游戏。当然记得,她说,你跑得和我一样快,你追不上我,我也追不上你,但我有时候会看到你的辫子,那是我感到心安的时刻。


看到你时,我知道我就要追上你了,看不到你时,我会害怕被你追上。在我就快以为我们在对方的眼睛中,都是我们眼睛中的对方时,她这样说。那一刻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说出那个念头了,这终究不是对称的追逐,我们眼睛看到的,也不是相同的背影。


如果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人转过身,稍作等待,便会迎来对方的眼睛。但我们从来没有转身过,于是双双陷在这循环的背影里。


我们奔跑过无数遍的井边路,自然不会有突然出现的危险与可怕。危险在不曾踏足的远方,可怕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我并不明白,于是预支了对还能看见的她的依赖,而在我真正需要她的未知前路上,她已经远去得看不见了。


大概是从她举手能摸到井沿的那一天起,我们便不再绕着井追逐。我比她高,也许应该比她先摸到井沿,但我记得很清楚,是她提出来,我们爬上去看看。


我双手抓着井栏,用力把自己往上拉,但青石过于光滑,总是滑落下来。试过四五次后,我放弃了,转头去看身旁的唐雪穗。她的手掌好像吸附在了井上,手臂已经弯曲到把自己拉起在半空中。在我以为她会成功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摔了下来,后背着地。她没有爬起来,反倒是平躺下去,一动也不动。我吓得爬到她身边,匍在她身上。你不要死啊,我说。我看到她手上有绿色,以为是血,我见过蚂蚱的血,是绿色的。


她眼睛张得很大,但还是比我们大多数唐家人要小,里面有一些正在纠缠的疲倦与坚毅。姐姐,我好累啊,她轻轻说。她手上是苔藓留下的绿色,她知道抓住苍翠的井栏,不会滑下。我也累了,就这样躺在了她身上。


不知躺了多久,她推开我,爬了起来。我坐在地上,看到她重新抓住了井沿。我有一些紧张,但同时又有一丝置身事外的宽慰。这一次,她终于成功了。


她喊我到井边来,要我抓住她的手,我照做了。我将脚踩在井壁上,双手抓紧她的手腕,慢慢地往上爬。悬空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后悔给予了她这样大的信任。她会松手吗,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想过这个问题,她摔过一次,也许认为我也应该摔一次。


就像曾经一起躺在小小的摇床里,我和她终于一起躺在了井口的石头上,距离我们躺在井边的地上,时间与空间,都不算遥远,但我们似乎走了很久才到达。这块平坦的石板压住了井口,否则,即使我们艰难爬上井栏,也只会掉落到未知的可怕里。或者,只有她会掉下去,我还平安地坐在下面置身事外地等待着。无论是绕着井追逐,还是沿着井攀爬,她永远在我前面。


十多岁时,我和唐雪穗几乎同时开始发育,长到比那口井还高,站在两边,不用追逐,也能看到彼此的眼睛。我们也学会了许多法术,能够轻易地登上比那口井还要高的地方。只是那时,我们就快要离开琼玉丘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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